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尘埃里的高音
每天除了做饭,林英德很少离开凳子。他是个尘肺病人,弯腰、抬胳膊都要鼓着腮帮吐气。因为每天早上四五点会憋气憋醒,所以他中午吃完饭就要趴在桌上眯一会儿,否则“状态不好”。他要把所有力气留给下午的两个小时,那是他直播唱歌的时间。
他从去年11月30日开始直播,直播间里,他翻来覆去唱几首老歌,梗着脖子把所有高音拖足拍子,黑黄的酒窝都跟着用力。
背景音乐盖住他蓄力时痰在嗓子里的咕噜声,滤镜滤去他脖子上的青筋,鬓角的白发和蜡黄的脸色。他觉得自己“年轻了十几岁”。前奏时他会轻轻摇晃身体,等到演唱部分,突然伸长脖子,猛地扎进旋律里,闭着眼享受被注视的时刻。
他给自己的账号起名叫“怒放的火花”,他幻想在嗓子彻底被煤粉堵住之前,直播能把他的歌播向更大的世界。但在直播间吼了一星期后,他没有收获一个观众,被咳嗽打断的次数倒是越来越多。去年冬天的一天,刮大风,气温骤降,他喘不上来气,晚上九点多给镇上打工的妻子打电话,嘴里不停地念着“好苦”。后来,住院12天,医药费加上吃住花了1万多元,相当于家里半年的收入。过年后的一次住院,他在病床上打开软件,发现几十首声嘶力竭的歌只值三块八毛五分。
林英德所在的江西省信丰县下围村只有两个搞直播的,一个是唱歌的尘肺病人林英德,一个是卖特产的村妇。后者赚的钱是前者的几十倍。
他能做的只有认真唱歌。有时嗓子里的痰堵住了第一句,没赶上伴奏,他一遍一遍重来,直到跟上为止。
妻子不怎么看丈夫直播,“看了心里痛”。偶尔打开软件看到边唱边咳的丈夫,她会立马打电话让他别播了,“钱也赚不到,还累”。但电话那头只是沉默。
因病回家休养后,林英德习惯了没有存在感的生活。他原本是家里的顶梁柱,现在成了妻子口中的“一把锁”,“她就让我在家看门”。
儿子不想读高中,要读中专早点赚钱,他劝不过。老婆为了攒钱盖完没封顶的房子,累得眼睛花了,他帮不上忙。他想过靠制衣的手艺补贴家用,从镇上进了100件货,人家让两天赶出来,身体实在吃不消。现在,做自己的饭都费劲,菜也要妻子每周从镇上给他带,“还不如老太婆,人家还可以自己种菜。”
他常去三四百米外的老樟树下找村里的老人聊天,这两年也走不动了,“我就是个废人”,他呆呆地望着窗外因为忘记浇水而蔫掉的兰花。
林英德喜欢唱歌,小时候放牛时对着山丘唱,在家烧柴对着灶台唱。唱歌时他能把所有的情绪抛在脑后。
他没钱专门学唱歌。上初中时,5元的学费家里都交不起。他有四个哥哥一个姐姐,家里穷,米缸总是空的。母亲牵着他的手,挨家挨户敲门借米。他读完小学,就在家帮着放牛、砍柴,空闲时就自己跑去挑煤,一米五的小个子,跟着壮汉把煤从山上挑到山下。
20世纪80年代,小江镇大力发展经济,下围村附近没有大的厂房吸纳劳动力,只有小煤窑一口接着一口从田里和山头长出来。十八九岁时,他带着一身力气钻进一个又一个煤窑。他负责打炮眼,在漫天烟尘中用冲凉的毛巾捂住口鼻,直到看见煤露出来。每天井上井下两班倒,他总是抓紧半夜在井上的时间唱两首歌。
在唱歌时,他最有存在感。听见他小声唱歌,有人会喊:“大家不要说话,让林英德给咱们来一首!”他喜欢飙高音,经常唱张雨生的《我的未来不是梦》,觉得这首歌是在讲“谁的梦都能实现”。“他们总说让我再来一首”,他挥舞着手模仿,“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候。”
他称自己一直“想法很多”,在制衣厂打工时,他想过自己设计一套衣服,经常半夜爬起来,用粗铅笔在纸上画下歪歪扭扭的线条。他还想去上设计培训班,但家里妻子和儿女等着他寄钱养活。设计手稿塞满两本厚厚的文件夹,和歌曲书一起在衣柜的最上层吃灰。他翻到自己曾经设计的商标,“这是梦”,他指着商标笑。
他的梦还包括上舞台唱首独唱。他唯一一次正式表演是跟着厂里的合唱队去镇上比赛,声音混在几十个人中,没有拿到名次。
2009年他被确诊为尘肺病,洗完肺再回到制衣厂,肺里的定时炸弹炸开了。他开始整夜的咳嗽,扒着垃圾桶也吐不完嗓子里的痰。左胸里面痛得厉害,他右侧卧睡,后来两边都开始扯着疼,只能爬起来跪着睡。高音唱不动了,从那之后他再没唱过《我的未来不是梦》。
从肺里溢出的痛苦是缓慢而绵长的。有些细微的感受,只有尘肺病人才知道。屋子有没有通过风,林英德在门口就能感觉到。他卧室的窗户必须时刻敞开,即便在冬天,寒风刮得他脸僵。
位于赣南南部的下围村被连绵的山丘围着,村子周围有一百多口废弃煤窑。村医在2019年挨家挨户统计,发现村里有91个开了诊断证明的尘肺病人,他们在小煤窑干过5年以上。病人们互相打趣对方是“孤家寡人”,儿女大多外出打工,妻子在镇上赚钱养家——她们不能走远,方便随时请假照顾丈夫住院。
他们发现自己的吸氧时间越来越长,睡眠时间越来越短,弯腰转身都要喘个不停。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小,有人说话声还没喉咙里的痰鸣声大,有人和别人说话像是自言自语。
他们渐弱的声音慢慢压不过村里的闲言碎语。“有人说你就是个懒人,天天装什么病”。有的尘肺病人听到这样的话,“气得要死”。
他们爬不过大大小小的坡,只能骑电动车。大部分病人每天唯一一次出门,就是骑车到超市,和几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打牌。他们只玩一元钱的牌局,有时就看着别人打,只要能短暂逃离冰冷空荡的房子。
林英德不打牌。家里需要钱,比如儿子结婚,比如妻子越来越花的眼睛。妻子刘小玉一个月工资只有两千多元,他不敢想再往后的事儿。
没钱赚,他只能从自己身上省,午饭只吃一盘青菜和半碗米。唯一的娱乐是唱歌,不花钱,想来几首来几首。唯一缺点是没有观众,想听掌声,只能慢慢挪到老樟树下给老太太唱。
年轻时的林英德。中青报·中青网见习记者 焦晶娴/摄
去年过年他开始玩抖音,发现直播里有他向往的金钱和目光。拥有十几万粉丝的“大主播”,在直播间里分分钟就卖出五六千套床单,每一秒都有人刷礼物,他边说边睁大双眼,“赚死那老板了。”他羡慕主播能被几千个“家人”环绕,主播只是一个人,但不断涌出的评论让气氛看着“很热闹”。
林英德渴望直播能帮他找回昔日的梦,“现在又没钱,又没力气,只能唱两首歌。能赚一毛是一毛吧。”
他开始摸索怎么成为“金牌主播”,发现大主播“噼噼啪啪说起来不停”,穿得好,背景也好看,身边还有助理。他不善言辞,也没人协助,只有制衣手艺能派上点用场。他启用架在杂物中的电缝纫车,彩色的布条耷拉在杂乱的木材上,是毛坯房里唯一鲜亮的颜色。
刚接触视频平台时,林英德还没弄清直播是什么,就从拍短视频入手。去年10月的视频里,他穿着自制的民族风短衫扭动着不协调的四肢。短衫下摆是用蓝色染料染的,染料只买9块钱的,够染两次,短衫在前两天的直播里出现时,已经变成白色。
直播间设在屋子角落的梳妆台前,避开铺满杂物和药瓶的桌子。音箱和声卡是女儿资助的,一百多元,他没敢告诉妻子。天色暗了,他还会打开十几块钱买的镭射灯,红色和绿色的光点照在身后积灰的塑料花上,他觉得才“像那回事”。
开播第一个星期,粉丝只有他儿子一个人,没有收益,还搭进去了住院费、流量费、设备费。但出院后他还是坚持隔几天播一次,过年后粉丝涨到二十多个,他高兴地不行,“总会越来越多,又不会越来越少。”住院的时间太长,他会拍个短视频给粉丝告假,虽然没有人会问他去哪了。
他把自己的视频挂上“真人真唱”的标签。同一标签下排名第一的主播有一千多万粉丝,有人只是挤眉弄眼地对口型,获得的点赞都比林英德多100倍。
这并不影响他的热情,直播唤醒了他心里很多想法。他按自己的尺寸做了薄纱长裙和玫红色的短裙,因为热门视频里反串挺火,他打算之后也试一试。他还拍好了披着古风长衫跳舞的视频,存着没发。视频里,他右手挥着扇子,左手使劲转怎么也转不起来的手绢,表情严肃地问儿子“拍正了吗?好看吗?”没有伴奏,背景音乐是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。
架在林英德家二层的缝纫机。中青报·中青网见习记者 焦晶娴/摄
他时常担心这份最后的快乐被夺走。原来连着唱到七八首才会感觉累,今年开始林英德明显感觉气不够用,刚唱两首就跟不上伴奏,要攥着拳头使劲。去年做气管镜手术之前,他的声音也没有这么干瘪且嘶哑。他不想做这个手术,“往里面插管子,肯定会影响我的嗓子”,他伸出手指比作管子,往自己胸上戳。
直播时,他很少休息,闷着头一首连着一首唱,粉丝让他歇一歇,他说“我就再唱两首。”唱完趴在桌子上,消瘦的背随着呼吸一起一伏,他想起那些快说不出话的病友,“我应该不会吧”,他勉强挤出一丝笑。
媒体报道后,林英德的粉丝涨到6万,直播间里飞舞着从未出现过的爱心,玫瑰和灯牌,一场直播的累计观看人数上了千。村里直播卖特产的那个村妇,开始要蹭他的流量。
网友的评论能让他激动地整夜睡不着。他更卖力了,“没意思他们就会划掉的”。但大多数人刷完礼物就走,有些只是随手点个关注,点完一划,林英德声嘶力竭的歌就淹没在看不见底的视频推荐里。
村里人提起林英德的直播,评价是“他没事在家里玩”。但林英德把直播当作唯一成功的事业。“如果我是正常人,我一定从早播到晚”,他喃喃自语,“那我赚大了。”想归想,光是两个小时的直播,唱到后几首时已经没什么力气,高音的尾巴都会掉下来。
火热的直播间也在慢慢冷却。粉丝一直在涨,只是涨得越来越慢。实时观看的人数从100掉到20,他不知道直播间里来来往往的人还会停留多久,就像他不知道自己能唱歌的日子还有多久,“医生没说啥,但我自己心里有数。”
相比于不火,他更怕被封号。好多人想给他捐点钱,让他私信发微信收款码,他发了两次就不敢发了,害怕被举报。有人建议他带货,但没有人帮他包装、运货,他也怕质量出问题负不起责任,“这个号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。”
他在直播时不会想这些,除了唱歌,他会认真念出每一个粉丝的昵称,把感谢的话一股脑塞进一个长句。稍有迟疑,嗓子里冒出的“嘶嘶”声就会把句子切出口子。
他怕自己粗粝的歌喉,留不住不断涌来的粉丝。这两天,他总是刷到一个广西老头,抽搐似的跳舞,直播间实时观众有一千多个人。他不服气,怀疑那老头背后有团队运营,“我跳得都比他好”。他还看到拍好人好事的视频经常上热门,“我都懂那些套路,我也会演。”但他不愿意放弃自己的歌。
他常常缩在自己的靠椅里翻看粉丝私信,或者用手拖着脑袋,默默地构思如何拍出“好作品”涨粉。他决定先换换环境,前些天骑着电动车跑到镇上的小广场,希望“能带点人气”。除了看病外,他第一次跑这么远。
广场上围观的群众不少,但那场直播他只赚了七十多元,这个月的流量套餐用完了,他搭进去五十多元的流量费,净赚二十元。因为过度劳累,回来后停播了两天。歇好了,想出门去近一点的老樟树下直播,乌云压过山头,不巧天又下起了雨。
林英德心里闷闷的,像是回到了不透风的煤窑里。那些煤窑让他买了从小到大第一件新衣服,也慢慢地抽去他全身的力气。现在它们突兀又安静地杵在田里,入口被水泥围了起来。那里开采前就是稻田,热闹了一阵,现在又变回稻田。他已经十多年没去过了,带着记者去看时,只有一个井口还没被封上。头探进去,林英德也说不出埋葬了他梦想的井有多深。
【责任编辑:陈卓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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