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辛夷楣_文学城博客 : vimarsana.com
辛夷楣_文学城博客
人艺有好几对儿夫妻档,例如刁光覃与朱琳、牛星丽与金雅琴、黄宗洛与尚梦初、朱旭与宋凤仪、董行佶与陈国荣。而蓝天野与妻子狄辛就是人艺这些夫妻档中非常出色的一对儿。他俩都非常有才气,经常演主角,是人艺的台柱子,而且形象特别好。蓝天野、狄辛的风度气质犹佳,我想这与他们的修养经历有关,不仅仅是身材外貌使然。
狄辛身材高挑,面容秀丽,音色优美,风姿卓约。蓝天野更是高大挺拔,潇洒俊逸。而我最欣赏他的声音。那是一种有如黄钟大吕般深厚洪亮的声音,非常特别,在我知道的话剧演员中很少人有这样的嗓子。
1927年,蓝天野出生于河北衡水饶阳县。不到一岁时,他随家人来到北京。蓝天野从小喜欢画画。母亲则喜欢看京戏,并且常常带上孩子们一起去。结果,孩子们也成了戏迷。多年以后,蓝天野回忆说:“我是在看戏中长大的,从二十世纪30年代末一直看到60年代,直到现在,锣鼓点子一响,就有一种兴奋的感觉。”出乎母亲意料的是,后来她的两个儿子都演戏,演话剧。一个是蓝天野的哥哥、青艺的台柱子杜澎,另一个就是人艺的蓝天野。当然,他俩都用了化名。蓝天野原名王润森。
在北京男三中上高中时,蓝天野迷上了演话剧。他和要好同学苏民不但演戏,也兼做美术设计和化妆师。有时,二三十个人的化妆都由他俩包了。1944年,他俩一起考取北平国立艺专。蓝天野每天早上起床,从家里步行十几里路到学校,然后一头扎进画室,如醉如痴地学画,直到放学。但是,他和苏民仍是业余戏剧活动的积极分子。1945年,蓝天野秘密加入了共产党。自此,从事进步戏剧活动,唤起民众,就成了他的工作。他不得不放弃艺专的学业。
1946年,蓝天野想重回艺专上课,但校领导说:“你很久不来上课了,怎么还可以回来呢?”蓝天野诚恳地说:“我从一年级重新开始还不行吗?”宽容的徐悲鸿校长同意了他的要求。可是不久,外面火热的斗争生活再次把他拉出了画室。
蓝天野先在沙龙等剧团演戏,后来又参加了带有职业化性质的祖国剧团。在上级党组织的领导下,蓝天野以祖国剧团为阵地,排演了一系列进步戏剧。他先后在《青春》、《雷雨》、《日出》中,担任重要角色。
过了一段时期,党组织把蓝天野派到演剧二队。演剧二队是1938年国共合作时期周恩来和郭沫若领导成立的,属国民党军队编制,一直接受中共地下党秘密领导。在二队,蓝天野先演了郭沫若的《孔雀胆》,又主演了焦菊隐执导的《夜店》(根据高尔基的《底层》改编)。1948年,北平解放在即,上级指示二队安全撤退。地下党组织在蓝天野家秘密开会,策划了一个周密的脱身之计。他们要求国民党新派来的队长在中秋节放三天假,然后大家在这三天分头悄悄转移。当新队长发现人去楼空之时,蓝天野们已在去解放区的路上了。解放后,实验话剧院把这个故事排成了话剧《最后一幕》,相当精彩。
蓝天野在人艺演的第一个给我印象深刻的角色是《北京人》里的曾文清。从本人气质来说,蓝天野深沉潇洒一股浓浓的书卷气,非常适合演曾文清。说实话,如果把曾府的长子曾文清演活了,也就把这整个封建大家庭的本质揭穿了。我至今都忘不了蓝天野在《北京人》里演的曾文清,那是多么苦闷无望的一个人。他琴棋书画无所不通,可就是没有一点谋生的本领。他一直深爱着表妹愫方,可他多年来就是没有勇气挣脱自己的婚姻,让愫方像一朵花似的枯萎老去。他几乎从来不诉说自己的苦闷,他羞于启齿,懒得诉说,总是压抑着,只在鸦片烟中寻找解脱。叶子演他的老婆泼辣的曾思懿。他俩的对手戏太妙了,一个闷一个炸一个守一个攻。
1957年下半年,焦先生准备排《茶馆》时,选中蓝天野演秦仲义秦二爷,一个喜欢办实业的旗人资本家。1957年下半年,也就是蓝天野演了曾文清之后,人艺准备排《茶馆》。蓝天野听过老舍先生来给他们读剧本,很喜欢,但申请角色时,他没申请,他觉得没有适合自己演的角色。但是,导演焦菊隐看中了他,分派他演秦仲义秦二爷。
蓝天野并不熟悉这个角色。他就去体验生活,渐渐有了感觉。那个时候的实业家不是天生的,是从大家庭里走出来的。他了解到一个资本家,家里有字画、古董等摆设,还养着一批养花的花把式,养鸟的鸟把式,养蛐蛐的蛐蛐把式。但他自己不玩,他的精力都在做生意上,这些都是他的排场。蓝天野认为,这就是秦二爷式的人物。
有两段戏,蓝天野演得特别好。第一幕,蓝天野演的秦二爷风度翩翩英气勃勃地上场了。他话里带刺地问老态龙钟的庞太监:“庞老爷,这两天您安顿了吧?”庞太监分毫不让:“那还用说吗?圣旨下来了,谭嗣同问斩!”这两句关于戊戌变法的对话,兵来将挡水来土掩,把一个有维新思想的年轻实业家的抱负、心气表现得淋漓尽致;也把当时的政局与政治力量对比交代得一清二楚。蓝天野是非常用功的。他和剧组的演员们按焦先生的意思,做了许多小品,以便进入角色。他和扮演庞太监的童超做了不少小品,就为准确地把握人物。台上只有这样一来一去两句台词,台下费的工夫就多了去了。
第三幕,衰老败落的秦二爷来到裕泰大茶馆,对同样衰老无望的王掌柜说出发自肺腑的感慨:“你将来见了喝茶的,替我说一说,有这么一个混蛋爱办实业,结果落这么个下场”。这是多么沉痛的一句话,它概括了几十年的人世沧桑。蓝天野的嗓音深沉雄厚,在剧场上空荡漾回响,重重地砸在观众心上。几十年过去了,我都忘不了这句台词给我的震撼。
我觉得,于是之演的王掌柜、郑榕演的常四爷和蓝天野演的秦二爷就像三根大柱子那样势均力敌,把《茶馆》这台大戏给撑起来了,把中国五十年的巨变沧桑给演活了。从1958年到1992年,《茶馆》已经演了300多场。1980年,《茶馆》去西欧演出时,欧洲观众说:“看了你们的戏,我们明白了你们为什么要革命,毛泽东的革命为什么取得了那么大的成功。”
1992年,为了庆祝人艺建院40周年,人艺原班人马又演《茶馆》。虽然没有说是告别演出,但观众感觉到了,竟自发地做了圆领衫,印上《茶馆》,找演员们签名。这才启发了首都剧场的人,赶紧赶制了一批《茶馆》文化衫,卖给观众。有一晚演出后,几个观众窜上台,打开一个“戏魂国粹”的横幅拍照。在演出的时候,每一个人物出场,观众都抱以热烈的掌声。没有一个话剧让中国观众如此厚爱,《茶馆》真不愧是“戏魂国粹”。这无疑是于是之、蓝天野、郑榕、童超、英若诚、黄宗洛、胡宗温等等演员锲而不舍地琢磨创造,半辈子磕在《茶馆》上,才终于成就的一个艺术奇迹。老舍和焦先生将为此含笑九泉,中外观众将永远从这出“戏魂国粹”中受益。
1959年,蓝天野又在《蔡文姬》中成功地塑造了董祀的形象。与文姬相比,董祀的戏份不算多。但蓝天野一出场,就显得气度非凡,胸怀广大,充分表现出汉使一心与南匈奴交好的崇高愿望。
特别是第三幕,文姬在长安郊外、父亲墓旁,悲痛欲绝,几乎被思念儿女的愁绪所压倒,董祀那一番诚恳的劝说,实在感人肺腑。他劝文姬要从大处着想,以天下人的快乐为快乐。这一段话深深地打动了文姬,最后她接受劝告,答应回去好好休息。在撒满月光的松林墓地,文姬几番拜别,而一再躬身还礼的董祀,在退半步,翘起脚尖时,使下垂的前大襟微微搭伸在靴尖上,形成富有中国工笔画意境的典型身段。直到大幕闭合,他的这一完美形象仍然留在观众的脑海里。这是蓝天野为了达到“化戏曲”于话剧,并把民族美术鉴赏修养用于话剧表演,而且又反复与服装师研究设计的结果。
作为演员,蓝天野的形象、风度与声音固然得天独厚,而他善动脑筋,塑造的人物形象有深度有性格有特色,则是别人难以逾越的。他塑造的曽文清、秦二爷与董祀,给人印象极深,后来者难以企及。他成为人艺最受欢迎的男演员之一,是名至实归的。
1979年,梅阡和苏民正准备把曹禺“文革”前构思,历经十几年终于完稿的《王昭君》搬上舞台。女主角王昭君早已选好,非蓝天野的妻子狄辛莫属。有一天,蓝天野在楼道里碰见一筹莫展的梅阡,就问他为什么发愁。梅阡说找不到演呼韩邪单于的男主角。蓝天野顺口开了一句玩笑:“我演呀!”没想到,梅阡把他上下一打量,当即就决定下来。就这样,蓝天野与狄辛伉俪携手扮演起这对异族夫妇来,共演了100多场,还曾赴香港演出。
影视圈的很多人想拉蓝天野拍戏。但他说:“我跟电影的缘份总好象还没到。相当一段时间,人家找我拍电影电视,我总是不去。我觉得电影很好,电视剧也很好,但我觉得我的工作是在舞台上,是搞话剧。而且,当时我已经转为导演了。因此,相当一段时间,大家都知道我是不拍电影的。”
1984年,电视连续剧《末代皇帝》开拍,剧组请蓝天野演溥仪的父亲、淳亲王载丰。蓝天野认为,载丰一出场才25岁,而他当时已经50多了,就拒绝了。但半年后的一天晚上,剧组人士连拉带拽把他拉到颐和园的外景地,还请来了拍《茶馆》电影时他的化妆师。盛情难却,蓝天野拍了第一部电视剧。自从《末代皇帝》精彩亮相后,影视界的人明白,只要心诚,只要肯磨,蓝天野是有可能上镜的,从此,连拉带拽的小品就一演再演。
1989年,蓝天野在电视连续剧《封神榜》中饰演主角姜子牙。他说:“为什么当时我要接拍这部戏?因为我一直对中国神话特别感兴趣。《封神演义》的想象力特别强,把中国历代神的传说,各种神的来历交代得特别清楚,许多神话人物,如赵公明、托塔天王、哪吒等,没有看过《封神演义》的人都知道。一次,在外景地的一个寺庙,几个年轻人见了佛就拜,我说:‘知道吗?这四个是坏人。’他们说:‘你怎么对佛不敬?’我说:‘不是不敬。这四尊佛是我封的。魔家四兄弟是助纣为虐的,就是现在的四大金刚。’中国神话就是这样,凡是在那场战争中死了的,无论是哪派的,都被姜子牙封了神,包括纣王。我当时想,如果有好的编剧好的导演好的演员,拍得很完美,这该是多么有意思的一部中国古典神话故事剧呀!”
然而,1989年4月,蓝天野一到上海,一看那花花绿绿的服装。他知道《封神榜》“完了”,香港投资者对这部经典神话根本不理解。他所能做的,只是把自己的戏演好,于是有了“姜太公钓鱼”“文王访贤”等一出出精彩表演。
至于观众所熟悉的《渴望》中的父亲一角,则获得了惊人的成功。蓝天野自己说:“《渴望》最初我也想推掉,但那年大年三十,我还是被副导演赵宝刚拉到剧组。我说我演的角色不在这个戏的故事矛盾里面,不重要。导演鲁晓威非常认真地跟我商讨、改剧本,并且为我这个人物加了两场戏。其中一场给我做寿的戏,是这部电视剧最长的戏。”
90年代初《渴望》热播之后,蓝天野的形象家喻户晓。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被大批影迷包围,签字的、合影的,雪片般的来信让他应接不暇。一位女观众在十几页信纸中倾诉了对他的崇拜,一定要认他作干爹。蓝天野拒绝了。他告许这位观众,我不是角色,我是一个平凡的人,你把角色和我混淆了。由此可见,蓝天野的这个角色演得有多好了。
我自己也是《渴望》的忠实观众。看到蓝天野的表演,我觉得分外亲切。我也庆幸,他终于拍了这样一部好编剧好导演好演员俱全的电视连续剧,让亿万观众得以欣赏到他炉火纯青的表演艺术。其实生活中,蓝天野是个好父亲。我记得,有一段儿,蓝天野和狄辛住在首都剧场。他与前妻生的儿子常到首都剧场的食堂来吃午饭。孩子长得特别秀气,那时还在上小学,可已显得很有教养。蓝天野和狄辛对他非常耐心,爱护备至。
蓝天野说他一生最喜欢的事是画画,一生中最后悔的事是没有坚持画画,而是阴差阳错把演戏当成了专业。他说:“为什么呢?演戏你一个人做不了,得有导演,得有其他很多演员,得受各部门的制约,当然这也很有意思,这也会产生艺术的火花、灵感。画画则非常独立、从容,我想画什么就画什么,我想怎么画就怎么画。”他的话乍一听来,让我吃惊,转念一想,我又很理解他了。
值得庆幸的是,他在人艺舞台上创造的形象光彩夺目,为北京人艺演剧学派的建立做出了卓越贡献;而他在退休之后潜心画画,又大器晚成,硕果累累。他自60年代即拜名画家李苦蝉、许麟庐为师,并于90年代,连续举办了一系列书画个展与联展,2001年他还出版了《蓝天野书画集》。真正多才多艺的人本已不多,而象他这样演戏画画皆精的人恐怕就少之又少了。
我很欣赏濮存昕这个演员。而濮存昕之所以能有今天还是靠了蓝天野的挖掘。濮存昕的小儿麻痹症经过五次手术,再加上他自己的刻苦锻炼,到他上中学时,已大大好转。那正是“文革”上山下乡的高峰,他爸爸苏民、妈妈贾铨都被打成了“黑五类”,每日接受批斗,姐姐已经去了内蒙草原。他就带着病腿去了黑龙江兵团。
七年之后的1976年,他才得以病退名义回到北京。这时的濮存昕已长成了一米八的大小伙子,且爱好文艺。第二年,24岁的濮存昕考上了空政话剧团。
可空政那时没什么戏可排,急得濮存昕不知如何是好。中国人最讲究避嫌。苏民明知儿子有潜力,大好青春被耽误着,可也无计可施。还是正在当导演的老同学蓝天野,慧眼识英雄,把濮存昕借调到人艺来演戏。当时,人艺的青年演员不少,为什么还要借调一个来?所以,蓝天野是有压力的,苏民和小濮自然更感到了压力。但好苗必须有沃土,几年后,濮存昕果然脱颖而出。
蓝天野很重人情。2006年,北京人艺网站的负责人张丽在网上找到我女儿辛夷楣的文章《记忆深处的老人艺》之后,人艺的老人们都请她下载下来,人手一份争相阅读。好几个人都打来电话,想见我和女儿。蓝天野仔细地读了文章,还在空白处写了评论。他又特别写了:“祝张定华大姐身体健康!向辛夷楣小朋友问好!”
看了他的字迹,我心中十分感动,赶紧给他打了电话。狄辛说他正好出去了。后来,我们为了写书收集素材,又与他联系,他特别热情。他现在虽年已八十,却仍然精力充沛,一面画画,一面不时回人艺演戏,有时还去名山大川寻访奇石。他真是一位全身充满了艺术细胞的艺术家呀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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